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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

  十八 (第2/2页)
  
  手压到了她的胸脯上,温腥的血沾到手上,他才想起她还在流血的伤口,没去理会她的示意,便解开了她军衣、衬衣的钮扣,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、艳红艳红的乳房。
  
  那只糊满鲜血的乳房,他再也不会忘记。战争对美的摧残,在那一瞬间使他动魄心惊。他曾在用驳壳枪对着前团副章金奎时,无意中瞥见过那乳房,并由此而生出了许多美丽的幻想,如今,幻想在严酷的真实面前破灭了,被枪弹毁灭了的美好,使他看透了战争的全部罪恶。
  
  当时没顾得上想这么多,严峻的遐想是在日后不断忆起那血淋淋的乳房时随之产生的。当时,他只想救人,从死亡线上救回这个不该死的少尉报务员。他扯下自己的衣襟,笨拙而又小心地给她包扎伤口,可没包扎完,白小姐已咽了气。
  
  他伏在白小姐的尸体上放肆地哭了起来。直到那一刻,他才弄明白,原来他是爱她的。那爱,在他用枪口对着章金奎时就不知不觉萌生了。
  
  然而,萌生的爱情刚刚发现时便随着被爱者的死亡而死亡了。如果他能侥幸活下去,联系他和她的除了关于新三团,关于这场阻击战,关于那首团歌的回忆,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。
  
  想起了那首团歌。
  
  他木然地跪在她身边,从她胸前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电文纸。电文纸上浸满了血,纸上的歌词大部看不清了。他却透过鲜红的热血,分明看清了上面的字,那是他写的歌,新三团团歌。
  
  想象中的歌声在耳边回荡:
  
 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,
  
 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,
  
  为了民族的解放,
  
  弟兄们英勇抗敌。
  
  不怕流血,
  
  何惧捐躯,
  
 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……
  
  在想象的歌声中,他重新回到段仁义身边,偎依着他的团长,等待着那个必然要来临的黎明,——血战后的第三个黎明,并在那无望的等待中,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  
  醒来时发现,他和段仁义置身的地方距下岗子村不到百余米,距前沿阵地也不过六、七百米。下岗子村被炮火轰平了,周围的树木也大都被崩断、掀翻了,前沿阵地上的景象举目可见。
  
  那是一幅惨痛的图画,视线所及的半面山坡上铺满了鬼子、汉奸和弟兄们的尸体。昨夜最后的战斗是惨烈的,弟兄们和冲上来的鬼子汉奸拚上了刺刀。肉搏的痕迹处处可见,战壕前许多弟兄临死还握着刺刀,有的弟兄是和鬼子撕扯着死去的。他还亲眼看到,二营一连的一个弟兄,身上捆着五颗手榴弹,和冲上来的鬼子同归于尽……
  
  在那个黎明,英勇也变成了痛苦的记忆。新三团不存在了,被鬼子、汉奸和自己的友军合伙吃掉了,新三团关于战争的全部历史仅为马鞍山前这绝望的一战,既短暂又悲壮。
  
  这时想到了死。山坡上弟兄们安详的睡姿,那么强烈的诱惑了他,死去的白小姐那么执迷地召唤着他,——他认定白小姐在召唤他,白小姐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。他觉着,在敌人进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。新三团的弟兄们都死了,他不该再苟且着活下去,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负荷。
  
  况且,他不是死在退却途中,是死在自己的阵地上,没人知道他是自杀。他给段仁义一枪,再给自己一枪,阵前殉国的全部庄严便实现了。
  
  想到了自己的阵地,和庄严的殉国,他觉得可以死得从容一些,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阵地上,走到倒卧着无数弟兄尸体的战壕里去死。白小姐说他傻,可他不傻,他活要活得象个样,死也死得象个样。他是在前沿战壕里殉国的,他的死也将化作对韩培戈最后的谴责。
  
  拖着段仁义,一点点向前沿阵地挪时,鬼子新一天的进攻又开始了,炮火又扑到山前。迸飞的焦土,弥漫的硝烟,使那个原本阴暗的黎明变得更加阴暗。
  
  他不怕,一点也不怕。他想,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躯体连同他的生命一起轰倒,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开个玩笑,把段仁义怀里那面新三团的团旗升起来,让鬼子汉奸们好好看看它,也让倒卧在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。
  
  想象中的歌声又响了起来:
  
 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,
  
 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……
  
  然而,没挪到战壕前,他就倒下了,倒在一个弟兄炸飞了脑袋的躯体旁。三天后在医院醒来才知道,他是被炮火轰倒的,他瘦小的躯体在倒下的一瞬间竟钻进了六块弹片。
  
  他的黎明因那六块弹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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